三国机密

马伯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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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 弦上的许都(3)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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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平被老人突然的暴发震慑住了,他还从来没看到过一个人执着到了这种程度。他不太敢正视老人灼热的目光,眼神有些躲闪。杨彪看到他的样子,哑然失笑,慢慢松开刘平,扶了扶自己头上的发冠,恢复沉稳的神态。

“你的心情我能理解,这一切也许很难在仓促之间接受,可是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。”杨彪说,“每一天,汉室都在不断衰弱,不断死亡。”

刘平深吸了一口气:“也就是说,这一次根本不是曹操征辟我父亲,而是你们要找我?”

杨彪道:“不完全是,曹操对你父亲的才干欣赏已久,这一次的征辟确实是出自司空府的命令,我们不过是在悄悄地推动,试图创造一个机会。”

“什么机会?”

“被征辟的朝廷官员在半路遭遇盗匪袭击,力战不敌,车夫与亲生儿子遇难,自己被斩断了一臂。在兵荒马乱的年代,这种事情很常见的。”杨彪说得轻描淡写,刘平觉得背后有些发凉。

“可也不必做到这种地步吧……”他嗫嚅着,想起那两具尸体和父亲惨白的脸孔。仅仅只是为了制造这一个假象,就付出两条人命和一条手臂。

“只有这样,才能彻底消除‘杨平’的痕迹,不让人产生怀疑。要知道,曹操的势力远比你想象中要可怕。我们不能有一点疏失,否则将会付出惨痛的代价。你父亲早已经有了这个觉悟,他随时可以为汉室付出自己的生命。”

杨彪别有深意地说着,同时看向刘平。刘平闭上了嘴,什么也没有表示。杨彪也没有继续追问,两个人很有默契地沉默了下来。

车轮继续向前滚动着,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,杨彪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,而是有意无意地扯一些闲话,从经学、玄学谈到国政历史、名物掌故。刘平从小就被司马防请来的名师悉心指点,腹中博学,跟杨彪这等大儒谈起话来,倒也头头是道。

过了正午,官路已经越走越平稳。路面随着络绎不绝的车马日渐平整,荒废的驿站也陆陆续续重新设立起来。越接近许都,大路两旁就越热闹,随处可见农夫在广袤的荒地上埋头苦干。有几棵稀疏的新栽小树,像是戍田的卫士一样在田埂上一动不动。

分辨军田和民田很容易,有老有少甚至有女人扶犁而行的,就是百姓的田地;而军人负责的田地则全部由精壮的男性壮丁开垦,效率要高得多。远远望去,整片田野被开垦成一块块方正的黑黄色土地,如同一个参差不齐的巨大棋盘。

到了傍晚的时候,远远地已经能够望见许都高大的城垣。刘平以为他们会直接进城,不料马车在这里忽然做了一个急速的转弯,掠过许都城边,朝着右侧继续疾驰而去。天色即将彻底黑透之前,马车来到一处小山山麓,在一座独栋小屋前停住了。

这小屋方方正正的,门口陈有两尊石驼,四周种植的都是松柏。夜风一吹,有阵阵低沉的沙沙声。

“下车吧。”杨彪对刘平说道。刘平有些惊异:“我们……不是去许都吗?”“是的,不过我只能把你带到这里,”杨彪说,“我的身份太敏感,你不能跟我太久,否则曹氏会怀疑。你在这里下车,另外会有人带你入城。”刘平掀开布幔跳下车,忽然又局促地探回头来:“杨太尉,我……”杨彪只是摆了摆手,似乎不打算给他机会说出决定:“接受也好,回绝也好,你可以当面说给陛下听。”老人狡黠地笑了笑,然后重新隐没在布幔后。马车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,刘平茫然地站在黑暗里,他忽然意识到,松柏、石驼,这些摆设只意味着一件事——这间屋子是祭祀死人的祠堂。一想到这里,他顿觉阴风阵阵,遍体生凉。他不大相信鬼神之说,但这种诡异的环境确实令人感到不适。刘平左顾右盼,突然之间瞳孔紧缩,浑身僵硬起来。

不知何时,在他的身后多了一个人,一个长发白衣的女人。

3.

这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女性,荆钗布裙,五官秀气,然而眉宇间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沧桑,狭长的眼角和薄唇边都带着淡淡的皱纹。

“杨平?”女子的声音很谨慎。刘平知道她不是鬼,松了口气,轻轻点了点头,双手垂拱行了个空首拜。女子抬起灯笼,看到他的脸,不禁微微一讶,一时间竟忘了回礼。女子很快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了,面色一红,略放低灯笼,低声道:“快随我进来。”

刘平犹豫了一下,跟着女子进了屋子。女子取开灯笼罩子,点起了两根素白大蜡烛,刘平才看清房里的陈设。原来这里果真不是居所,是一间祠堂。祠堂的两侧简单地搁着鬯圭、绫寿币等祭器,正中摆放着陈案、香炉和烛台。祠堂相当简陋,祭器品级也不高,但被打扫得干干净净,一尘不染。

刘平看到陈案正中供奉着一块槭木牌位,上面写着“故弘农王讳辩之位”。

一看到这牌位,刘平一惊,瞪大了眼睛去看那女子。女子搁下灯笼,淡淡道:“亡夫以弘农王薨,不能入宗庙。陛下移跸许都之后,追念亡夫,便在此起了一座祠堂,聊慰九泉。”她穿的是一件破旧宫服,样式华贵,却洗得有些发白,上面还留着密密麻麻的针脚和补丁。

“您难道就是……”

“不错,我就是弘农王妃,你可以叫我唐夫人。”女子落落大方地举手肃拜,算是你补了刚才的失礼。她放下手之后,还是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刘平一眼。刘平知道她是好奇什么,一阵苦笑,不知该如何是好。

这位唐姬,是弘农王刘辩唯一的妻子。灵帝驾崩之后,传位给刘辩。可惜这个不幸的家伙只做了四个月皇帝,便被董卓废为弘农王,随后被生生鸩死。刘辩死后,唐姬流落至民间,甚至一度传说被李傕逼婚,不知所终。最后还是当今天子下诏,这才将她千辛万苦迎回宫中,为弘农王守陵——这段故事,刘平还是听司马家的那些丫鬟们说的,那些小姑娘对这类遭遇都极有兴趣,讲起来就没完没了。

想不到她没留在雒阳,也跟随天子来到了许都,还在郊外为弘农王立了一个小祠堂。算起来,这位唐姬也算是自己的嫂子了,刘平心想。

祠堂里没有毯子,于是两个人只能相对而站。唐姬道:“你需要知道的,杨太尉在路上应该都已经告诉你了吧?”刘平点点头,觉得她的话有些古怪,什么叫作“我需要知道的”?难道还有些事情我不需要知道?

唐姬把额头散下来的一丝头发撩上去,正色道:“许都不比别的地方,走错一步都可能有杀身之祸,切不可掉以轻心。你的身份,除了陛下与伏妹妹,就只有杨太尉、杨俊大人和我知道。”

刘平挪动一下脚步,心里有些惊讶。这等机密的军国大事,一位废王的妃子居然也参与其中,看来真如杨彪所说,他们现在不得不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。

唐姬看到刘平嘴唇微翘,便知他心中所想,微微笑道:“我不过一个废王的寡居妃子,无声无臭,除了陛下并没人真正关注我。杨太尉声望太高,掣肘甚多,许多事情我去做比他要方便些。”这一句话绵里藏针,刘平被人说中心事,面色登时红了起来,有些手足无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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